公敌Vs.插刀记 (One-way street)

潘向黎旧作两篇，深得我心，特录入之。

公敌

文/潘向黎

作为读者，我对报刊上的错别字相当敏感，而且深恶痛绝。经常想：这些编辑，是干什么吃的！可是作为编辑，我自己编的稿子少不了错别字，而且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瞪大眼睛看，它们中总有一两个，似乎穿上了隐身衣，巧妙地漏网。当然这一漏并不直接漏到读者眼里，而是落在我们领导的手里。与其说是错别字落到他手里，不如说是我们落到他手里更确切些。每逢他检查大样，那个当班的编辑一定坐立不安又强作镇静。等到他一声传唤，就知道“苦也！”是的，出了错别字要扣钱，但是金钱诚可贵，面子价更高，都一把年纪的人，早就过了青春叛逆期，都开始小心地爱惜自己的职业荣誉感。

与我们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我们的领导。他在看大样时，印堂发亮，两眼放光，就像带着猎犬四处游荡的猎人，一旦发现错别字简直比打到一只兔子还要兴奋。有一天，我恨恨地告诉他：“你不要这么有成就感，你都成了部里的人民公敌了。”也曾指望他网开一面，说我们轮流请你吃饭吧，而且申明不是贿赂，而是亲善。领导笑眯眯的。大家就开始排日程，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后来有反应快的说，这样还是我们亏了，请他一顿的钱可以“买”好多错别字指标呢。一想真是。于是就没有下文了。还有个比较有政策水平的，对他说：“我们是为你好。生怕才吃了没几顿，纪委就找上门，那不是害了你吗。”领导还是笑眯眯的，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

于是，我们还是诚惶诚恐地抓错别字，领导还是很有成就感地抓我们。而错别字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罢！罢！罢！从我做起，我决定原谅别的报刊上给错别字放生的编辑了，因为不是兄弟们不努力，实在是敌人的炮火太强大了。

插刀记

文/潘向黎

岁末年初，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怎么全天下的编辑都赶在一个季节露出狰狞面目呢？有的是先问候，说你近来好不好忙不忙，向你拜早年，然后图穷匕现：“给我写篇稿子罢，要求是这样……”也有干脆的：“兄弟我是山穷水尽了，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帮忙！”这种话，外人听了犹可，同是天涯组稿人，听起来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了。有一个编辑在我表示不可能写稿纸后，居然天真无邪地问我：“你在忙什么呢？”我说：“我天天在干你正在干的事！”

到了年底，领导（：！）们开始念起一道咒语：新面孔。新年了，要给读者新面孔。报纸不是人，不会自己跑到美容院，蒸、磨、漂、按，雕琢上几个小时，出来换一张新面孔。所以，考验我们的就到了！

先用电话地毯式轰炸。宁可错炸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最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在别的报刊上看到熟悉的作家的作品，而那作品居然是你眼下最想要的。那感觉大概只有失恋可以相提并论。要将这种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

再在贺年卡上写上：“感谢过去一年的支持，新年请继续赐稿！”一不留神写成：“请继续炮火支援”，觉得也不错，就不改了。

关系好的，就不客气了：“有了好稿子，想着给我寄来，别总让我像周扒皮一样的催！”对方回信婉转地劝：“好好的一个人，别说周扒皮的话。”另一个就带上警告的意味了：“你从巨鹿路（我原先工作的杂志所在地）调到虎丘路，可不要从一只鹿变成一只虎。”看看，版面上还没有出现新面孔，我自己的形象已经岌岌可危哉。

有了稿源还不能保证“新面孔”，于是要客串导演，想好了框架、题目让别人上演。可是肚子里有些才气的，都有自己的写作计划，谁愿意写这种“命题作文”？篇幅捉襟见肘，时间上又相煎太急。只好动用最后一招——“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嘛。”“不行，这个月到处都在约稿，都是朋友，我的两肋已经没有地方可以插刀了。”我说：“把旧的拔出来，腾出地方再插上新的！”

听完这句话，我听见一下很响的爆裂声。我知道，那时我在朋友心中完好多年的形象倒地粉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