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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四韵

最近Luke乔纳森都在看马悦然《另一种乡愁》。虽然是同一本书,但他们俩看到的东西可不一样,很有意思。比方说,在乔纳森看来,《另一种乡愁》里最富理趣的几篇却是谈音韵和语法的——嘿,我研究了半天那篇《从“他”谈起》,越绕越糊涂,临睡前望着天花板安慰自己:音韵这门课好像是中文系开的,不关我事。我决定把这本书借Totozi看,就算她早把念过的书还给老师了,也肯定有兴趣知其二——为啥不是“我身上带得莫得钱”而是“我身上莫得带得有钱”。嗯,Luke着眼的马悦然说翻译工作,我当然也是绕着走的。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看马悦然较为具体的乡愁,也就是其中关于早年四川生活的部分。Luke和乔纳森都提到马悦然的文字似乎还未脱西人语气,这是毫无疑问的。比方说《报国寺》中,清音阁的老和尚对马悦然的方言调查很感兴趣,他劝我一定要用化学方法分析不同地点的水,因为他相信水的质量会影响影响居民的发音——大概没哪个中国人会这样说话。

既然作者是西人,我们也就自觉降低了期望值,只盼望着换一副眼光看熟捻的风景。而马悦然所记录的,无论是住在峨嵋山脚研究四川方言,还是1949年岁末解放军一天天迫近成都的隆隆足音,对我们来说都是前所未闻的。这无疑是意外的收获。另一方面,偶尔有些跌跌撞撞反倒让马悦然的文字有别样的节奏感,读起来另是一番生趣。这在A辑的四篇文章里特别显著,我喜欢他不时来一句“莫来头”、“莫得啥子看头”,唱一声“阿弥陀佛”,在文章尾巴那得意洋洋地丢一句“下一次跟我的读者见面……”。他真像是回溯湍急的时间河流,变回25岁的“马洋人儿”。

其实在作文上,马悦然是很用心的。那种“刚开始就已经完了”、临去轻轻一笔予人的回味,想来是他追求的。比较典型的,如《康有为的“大同”社会》写康有为心中的乌托邦,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作比较,闷得很。最后写道:“我怀疑康有为得大同乌托邦永远不会实现”。这种手法固然不坏,看多了也是会腻的。

顺带说说,在另一篇《康有为的<瑞典游记>》中提到,光绪三十年(1904年),康有为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同璧到瑞典陪伴父亲。1956年,马悦然当瑞典王国驻华使馆文化秘书时,“最后的贵族”,政协委员康同璧女士送了他一本“先父南海先生”(此称呼来源于《往事并不如烟》)的《瑞典游记》。

1956年,真是够早的。瑞典王国是第一个与中国建交的西方国家(1950年1月14日)。这可帮了马悦然大忙,因为每个星期那个很客气的军人都要讯问我一次。消息传到四川,已经是2月了,到底年轻,马悦然告诉他的讯问者:“我的政府承认了你的政府。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他于是问了一些比较比较尖锐的关于他对民主制度有什么看法的问题……“啊,我们终于到了能够交谈的地步了!”我说。“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就是我的政治立场是对的,你的是错的!”我的对方说。其实写到这里也就可以了,马悦然大约对颇着恼于这种基本上等于各自宣言而难以交流和沟通的谈话,到底加了两句议论:真的,坚持不同政治意见的人之间的讨论没有多大的意思,谁都说服不了谁!

回过头来说读后感。无论是随手小抄或命题作文(Luke虽然谦称眉批而已,但这篇写得整齐,拿去作导读还是很可以的),卡纳森都写得更好看。比方说罗湖,多得他将三段关于这口岸的文字并置,拟想各人情态,自然有一些些感慨。读的书多,写起读书札记触类旁通,读者悠游其间,分花拂柳,不由得满心欢喜——这前提是他说到的我得大略晓得,哪怕影影绰绰。他的遥远的目光如果不是倏忽就完成了,未曾有的快,我大概仍只有茫然以对的份。说起来,我对乔纳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大约是太多年如雷贯耳的缘故,想到宁波居然和此般人物算得上是朋友,我几乎也要敬畏宁波了。

不过,看遥远的目光也并非没有挑剔。马悦然在《报国寺》文中有一段说:我有时候走到离报国寺有五公里远的峨嵋县城去买东西。我每一次去都给庙里的五个小和尚买炼乳。他们正在成长,所以我怕他们营养不够。四个小和尚在我面前把炼乳喝完了,而另一个却拿着碗到七佛殿去。回来的时候把空碗递给我,说声‘谢谢’!过了几个月我才发现他把炼乳倒在七佛殿的水沟里。他不愿意我知道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炼乳。我依旧每天早晨给他一碗炼乳,让他供养七佛,多买福田。乔纳森的看法是:这里“他不愿意我知道”云云,似乎还未脱西人语气,不如“他不想让我知道”来得通顺。这段话我念着非常顺,道地南方人的口气、语气与语序。如果要这样订正,整段都得重写呢。倒是Luke说的不错,马悦然的文章有一定程度的“翻译腔”,有些该断的句子没有断开,还有的多用了“了”、“的”、“所”这种词,不够简练,有些句子的文字安排上甚至能产生歧义。比如说上面这段,四个小和尚在我面前把炼乳喝完另一个却拿着碗到七佛殿去。“了”与“而”都或可删去。我每一次去之后也许可以加个逗号,另外“成长”、“依然”大可更口语些。但所有这些都属于可改可不改的范围,真需要订正的是Luke说的那些“文字上的白壁微暇”——他看得真细,汗~~

乔纳森又说:衡估中国现代文学、做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似乎并非马悦然所长。他向大众举荐杨吉甫、杨华等“被遗忘的诗人”,诚意是颇感人的,但不能不让我想起刻下韩剧里每每出现的台词——“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到底是什么“状况”呢,此处并非重点,他也就没有继续解说。可惜我就是他说的那种“不读书的天下人”,又兼有一颗八卦的心,是以颇困惑。

在我看来,杨吉甫的短句,倒是蛮适合春天,抄上来与不看这本书的朋友共享:

*鸭子归家的时候,她又提着便壶到菜园去。
*塘里现出了蛙的头,妈妈又疑是可怕的蛇。
*自扫落叶,自听落叶声。
*小菜初上市来,叫卖的声音是新鲜的。
*弟弟抬头看,蜘蛛网住了一只蜻蜓。
*天要黑的时候,弟弟赶着鸭儿回来了。
*母狗生了狗儿,侄儿天天去看。
*床外飞雪无声,病床上的我亦无声。
*对面的病床已换了三人了,我这床上还是我。
*墨水瓶开了,猫儿快来闻。
*野鸭飞起来,双脚伸向后面。
*今天的草堆是我点燃的。

最后挑剔一下这本书。如果每篇文章能注明写作时间,或者写个“后记”交代缘起、作文历程就好了,可惜统统没有。其中的图片,除非是马悦然提供的,其余的都非常糟糕,如沈从文、闻一多像等,已经不是边缘有锯齿、没有修掉的问题,压根是勉强放到这么大的——大约是想尽量往图文书上靠。按说这些不是罕见资料,不该做得这么差……我情愿他们不用这些图片。三联图书较少用软面精装(印象如此),这次不知为什么破例。这种装帧方式其实很不实用,书店上架时,读者取阅时,护封容易“跑”,导致书脊上下端磨损,影响品相。

另外,年轻时的陈宁祖甜美娇憨,1981年的瑞典王后端庄可亲,都很好看。

评论 (4)

米勒:

李敖在怒批余光中,他可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马悦然的乡愁倘入了他的法眼,想必是不能幸免的
于我而眼,也喜欢那种“具体的乡愁”
可惜现代交通通讯太过发达
自己对于乡愁的概念一直停留在语言和小吃上
好在这些都是不变的东西
李敖(又是他)说,他之所以不回北京
是因为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北平
没有城墙和老胡同,也没有殷勤的掌柜
即使不买东西,也会给客官呈上一盏饱满的热茶

luke:

Melzhou的这篇不知你看了没有,http://www.tianyaclub.com/New/PublicForum/Content.asp?flag=1&idWriter=354271&Key=654386820&idArticle=41243&strItem=books

《新京报》登时,有所删节。

Kidy:

melzhou写得很好,不蔓不枝,平实切近,嘻嘻,编辑估计一边删一边心痛啊!

要谢谢luke介绍这本好书。

煤:

第一次看到杨吉甫写的东西,我以为是中国的悱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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